阿来:一起去看山---中国文化馆
阿来:一起去看山
发表时间:2017-11-06 来源: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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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些年没有去四姑娘山了。汶川地震前两年去过,地震后就没有去过了。加起来,是超过十个年头了。

  但这座雪山,以及周围地方却常在念想之中。

  这座藏语里叫做斯古拉的山,汉语对音成四姑娘。这对得实在巧妙。因为那终年积雪美丽的山确实是有着四座逸世出尘的山峰,在逶迤的山脊上并肩而立,依次而起,互相瞩望。后来又有了关于四个姑娘如何化身为晶莹雪峰的传说,以至于人们会认为这座山自有名字那天,就叫做四姑娘了。却少有人会去想想,一座生在嘉绒藏人语言里的山,怎么可能生来就是个汉语的名字呢?在这里,我不想就山名作语言学考证。而是想到一个问题,当我们来到一座如四姑娘山这般的美丽雪山面前时,我们仅仅是只打算到此一游——因为别人来过,我也要来上一趟,这确实是当下很多人出门旅游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希望从长长短短的游历中增加些见识,丰富些体验?

  有一句话在爱去看山登山的人中间流传广泛。那句话是:“因为山就在那里。”

  这句话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位名叫马洛里的英国人说的。这个人是个登山家,登上过世界好几座着名的高峰。然后决定向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玛挑战,如果成功了,他就是全世界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那时,随队采访的记者老问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登山?就像今天旅游的人要反问,我去一个地方为什么就该懂得一个地方?马洛里面对记者的问题总是觉得无从回答。一个人面对一座雄伟的山峰,面对奥秘无穷的大自然,感受是多么复杂,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一个内心里对着某种事物怀着强烈迷恋冲动的人怎么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惟目的论者才有这种简单的答案。终于有一天,面对记者的老问题,他不耐烦了,就用不耐烦的口吻回答:“因为山在那里。”

  确实,山就在那里。那样美丽,沉默不言,总是吸引人去到它跟前。看它,读它,体味它,如果能力允许,甚至希望登上山顶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从那样的高度眺望一下世界。杜甫诗说“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雄阔的体验。四姑娘山最高峰海拔六千多米。我没有那么好的身体去追求这种极致的体验。但从低处凝视,想象,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想象自己如果化成一座山,或者如一座山一样沉稳,宠辱不惊,那是什么境界。

  山有自己的历史。山的地质史。山化身为神的历史。如果要为这后一种历史勉强命名,不妨叫做地方精神史。山神的存在,在藏区是一个普遍现象。为什么每座山都是一个神?这当然是一部地方史的精神部分。没有精神参与,一座山就不会变成一个神。四姑娘山就是这样。本是一座山,在历史空间中,生活在周围的人因为它庄严,毫不动摇的姿态,软弱的人因此为它附丽了与其姿态相似的人格,并为这样的人格编织了故事。某个人为了保卫美丽的自然,保卫家园,自愿化身成一个地方性的保护神,担负起神圣的职责。四姑娘山的故事也是这样,但突破了故事模式的是,这座山是四个美丽姑娘所化。创造这个故事的人当然是受了自然的启发,因为四个山峰就在那里。那四个姑娘当然美丽,因为雪山本身就那么美丽。那四个姑娘当然也善良。美就是善,这是哲学家说过的话。

  多山的四川有两座特别有名的山。一座是贡嘎山,一座是四姑娘山。一座是男性的,一座是女性的。一座是蜀山之王,一座就是蜀山皇后。这两座山我都去过多次。我在年轻时代的诗里就写过:“传说那座山有神喻的山崖,我背着两本心爱的诗集前去瞻仰。”亲近瞻仰贡嘎的历程略过不谈。这里只想谈谈四姑娘山。

  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从小金县城去成都。一大早起来,长途客车摇晃到日隆镇上吃早饭。冬天滴水成冰,石灰墙都冻得更加惨白。一车人围着饭馆里一只火炉跺脚搓手,再吃些东西,身体总算慢慢暖和过来。这才有了闲心四处打量。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墙上好多面旗子,都是日本旅行团留下的。上面好多字,“四姑娘山花之旅”“白色圣山之旅”等等,下面还有全体团员的签名。那时的想法是日本人跟我们也太不一样了。我们还在为坐汽车怎么不受冻而焦虑,他们却跑这么远,就为看一眼我们山里的花。那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刚刚启动的年代。如今,我们也一天天过上了未曾梦想到的生活。从生下来那一天起,我生活经验里的出门远行的理由很少,机会更少。我一直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去过离家一百公里以远的地方。1985年,我出公差,先从马尔康到小金县城,然后再经省城去苏东坡的老家眉山开会,已经是很远很丰富的一次旅行了。算算四姑娘山离我的老家距离不到两百公里,但我在小金县城出差这回,才第一次听说这座山的名字。记得是在县文化馆看一位画家写生的风景画,说画中的山是四姑娘山。那些雪峰,山谷,溪流,树,对我这双看惯了山野景色的眼睛也有很强的冲击力。那时,当地专门要到某地去看看特别美景的,也就是画画或摄影的人。所以,过两天经过四姑娘山下的日隆镇,在唯一国营饭馆里看见满墙日本旅行团的旗帜以及那些赞美雪山与花的留言时,心里想的还是,这些日本人出这么远的门,就为来看几朵花,也实在是太过奢侈了。虽然那些花肯定是非常漂亮,也是值得一看的。也是在那一时期,才知道有一种出门方式叫旅游。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很多东西,刚听说时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久也就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了。

  很快,中国人也开始了初级旅游,大巴车拉着,导游旗子摇着,把一群群人送到那些正在开发中的景点。四姑娘山也成了一个边建设边开放的景区。过几年再去,日隆镇上那个人民食堂已经消失不见。有了些为接待游客而起的新建筑。我自己就在一座临着溪涧的木楼里住了几宿,听了几夜溪流的喧哗。坐车去双桥沟,骑马去长坪沟。那是晚秋时节了。蓝天下参差雪峰美轮美奂。但四姑娘山的美其实远比这丰富多了:森林环抱的草地,蜿蜒清澈的溪流,临溪而立的老树,尤其是点缀在岩壁与树林间的一树树落叶松,那么纯净的金色光芒,都使人流连忘返。

  去长坪沟的那天早晨,太阳从背后升起,把我骑在马上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收割后的青稞地里,鸟们在马头前飞起来,又在马身后落下去。云雀的姿态最有意思。它们不像是飞起来的,而是从地面上弹射起来,到了半空中,就悬浮在头顶,等马和马上的人过去了,又几乎垂直地落下来,落到那些麦茬参差的地里,继续觅食了。麦茬中间,有好多饱满的青稞粒和秋天里肥美的昆虫,鸟们正在为此而奔忙。附近的村庄,连枷声声。这是长坪沟之行一个美好的序篇。山路转一个弯,道路进入森林,背后的一切就都消失不见了。落尽了叶子的阔叶林如此疏朗,阳光落下来,光影斑驳,四周一片寂静。而森林的寂静是充满声音的。那是很多很多细密的声音。岩石上树上的冷霜融化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一缕一簇的苔藓在阳光下舒张时也会发出声音。起一丝风,枯草和落叶会立即回应。还有林梢的云与鸟,沟里的水,甚至一两粒滑下光滑岩壁的砂粒都会发出声音。寂静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更多声音的世界。都是平时我们不曾听过的声音。是让我们在尘世中迟钝的感官重新变得敏锐的声音。早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只要峡谷里的风还没有起来,那些声音就全都能听见。太阳再升高一些,风就要起来了,那时充满峡谷的就是另外的声音了。

  这一天风起得晚,中午,我们在一块林中草地上吃干粮时,风才从林梢上掠过,用潮水般的喧哗掩去了四野的寂静。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四姑娘山下。

  一个朋友带一个摄制组,来为刚辟为景区不久的四姑娘山拍一部风光片子,我与他们同行。山谷看起来开阔平缓,但海拔高度一直上升。阔叶林带渐渐落在了身后。下午,我们就是在那些挺拔的云杉与落叶松间行走了。还是有阔叶树四散在林间。那是高山杜鹃灌丛,绿叶表面的蜡质层被漏到林下的阳光照得发亮。

  夕阳西下时分,一个现成的营地出现了。那是一间低矮的牧人小屋。石垒的墙,木板的顶。在小屋里生起火,低矮的屋子很快就变得很温暖了。天气晴朗,烟气很快上升,从屋顶那些木板的缝隙中飘散在空中。若是阴天,情形就两样了。气压低,烟难以上升,会弥漫在屋子中,熏得人涕泪交流。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同伴们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木屋四周行走。去看小溪,溪流上飘浮着一片片漂亮的落叶。红色的是槭,是花楸。黄色的是桦,是柳,还有丝丝缕缕的落叶松的针叶。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了,冷热空气的对流加剧,表现形态就是在森林上部吹拂的风。此时在林中行走,就像是在波涛动荡的海面下行走。森林的上层是一个动荡喧哗的世界。而在森林下面,一切都那么平静。云杉通直高大的树干纹丝不动,桦树的树干纹丝不动。吃过晚饭,天黑下来。大家都是爱在山中漫游的人,自然就谈起山中的各种趣闻与经历。爱在山中行走的人,在山中更是要谈山。就像恋爱中的人总要谈爱。于是,夜色中的山便愈发广阔深沉起来。爬了一天山,袭来的疲倦使得大家意兴阑珊时,就都在火堆边睡去了。我横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也许是因为太高的海拔地势。这时风停了,月亮起来了。用另一种色调的光把曾短暂陷落于黑暗的群山照亮。我喜欢山中静寂无声的光色洁净的月亮,就悄然起身,把褥子和睡袋搬到了屋外的草地上。我躺在被窝里,看月亮,看月光流泻在悬崖和杜鹃林和落叶松的地带。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凝视一条冰川。那道冰川顺着悬崖从雪峰前向下流淌——纹丝不动,却保持着流动的姿态,然后,在正对我的那面几乎垂直的悬崖上猛然断裂。我躺在几丛鲜卑花灌木之间,正好面对着那冰川的断裂处。那幽蓝的闪烁的光芒真得如真似幻。我们骑乘上山的马,帮我们驮载行李上山的马,就站在我的附近,垂头吃草或者咕吱咕吱地错动着牙床。我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几乎就悬在头顶的冰川十几米高的断裂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视觉感受到的光芒在脑海中似乎转换成了一种语言,我听见了吗?我听见了。听见了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幽微深沉的语言。一匹马走过来,掀动着鼻翼嗅我。我伸出手,马伸出舌头。它舔我的手。粗粝的舌头,温暖的舌头。那是与冰川无声的语言相类的语言。

  然后,我就睡着了。

  越睡越沉,越睡越温暖。

  早上醒来,头一伸出睡袋,就感到脖子间新鲜冰凉的刺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我碰落了灌丛上的雪,雪落在了颈间,那便是清凉刺激的来源。岩石,树,溪流,道路,所有的一切,都被蓬松洁净的雪所覆盖。一夜酣睡,竟然连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都不知道!

  那天早晨,兴奋不已的几个人也没吃东西,就起身在雪野里疾走,向着这条峡谷的更深处进发。直到无路可走。最漂亮的景色是一个小湖。世界那么安静,曲折湖岸上是新雪堆出的各种奇异的形状。那些形状是积雪覆盖着的物体所造成的。一块岩石,一堆岩石,雪层杜鹃花的灌丛,柏树正在朽腐的树桩,一两枝水生植物的残茎,都造成了不同的积雪形状。纹丝不动的湖水有些黝黑。湖水中央是洁白雪峰的倒影。这是我离四姑娘山雪峰最近的一次。她就在我的面前,断裂的岩层,锋利的棱线, 冰与雪的堆积,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回来写过一篇散文《马》。不是写进山所见,是写那些跟我们进山的动物伙伴。还做了一件文字方面的事情,就是为这次拍的纪录短片配了解说词,在当时中央电视台一档叫“神州风采”的栏目中播出。也算是为四姑娘山的早期的宣传做过一点工作。

  后来,还在不同的季节到过四姑娘山。

  春天和秋天,不同的植物群落,会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色调。

  春天,万物萌发。那些落叶的灌丛与乔木新萌发的叶子,会如轻雾一般给山野笼罩上深浅不一的绿色,如雾如烟。落叶松氤氲的新绿,白桦树的绿闪烁着蜡质的光芒。那些不同的色调对应着人内心深处那些难以名状的情感。从那些时刻应了光线的变化而变幻不定的春天的色彩,人看到的不只是美丽的大自然,而是看到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拂开大草原上的草,吸着它那特殊的香味,我向它索要精神上相应的讯息”,说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秋天,那简直就是灿烂色彩的大交响。那么多种的红,那么多种的黄,被灿烂的高原阳光照亮。高原上特别容易产生大大小小的空气对流,那就是大大小小的风,风和光联合起来,吹动那些不同色彩的树:椴、枫、桦、杨、楸……那是盛大华美的色彩交响。高音部是最靠近雪线的落叶松那最明亮的金黄。高潮过后,落叶纷飞,落在蜿蜒的山路上,落在林间,落在溪涧之上,路循着溪流,溪流载满落叶,下山,我们回到人间。其间,我们有可能遇到有些惊惶的野生动物,有可能遇见一群血雉,羽翼鲜亮,我们打量它们,它们也想打量我们,但到底还是害怕,便慌慌张张地遁入林间。

  当然不能忽略夏天。

  所有草木都枝叶繁茂,所有草木都长成了一样的绿色。浩荡,幽深,宽广。阳光落在万物之上,风再来助推,绿与光相互辉映,绿浪翻拂,那是光与色的舞蹈。那时,所有的开花植物都开出了花。那些开花植物群落都是庞大家族。杜鹃花家族,报春花家族,龙胆花家族,马先蒿家族,把所有的林间草地,所有的森林边缘,变成了野花的海洋。还有绿绒蒿家族,金莲花家族,红景天家族都竞相开放,来赴这夏日的生命盛典。

  而这一切的背后,总有晶莹的雪峰在那里,总有蓝天丽日在那里。让人在这美丽的世界中想到高远,想到无限。记起来一个情景,当我趴在草地上把镜头对准一株开花的棱子芹时,一个日本人轻轻碰触我,不要因为拍摄一朵花而在身上压倒了看上去更普通的众多的毛茛花。我也曾阻止过准备把杜鹃花编成花环装点自己美丽的年轻女士。这就是美的作用。美教导我们珍重美。美教导我们通向善。

  冬天,雪线压低了。雪地上印满了动物们的脚迹。落尽了叶子的森林呈现一种萧疏之美。

  写到这里,就想到我们很多主打自然景观的景区管理中比较疏失的一环,那就是对自然之美挖掘不够深入细致。旅游是观赏,观赏对象之美需要传达,需要呈现。自然之美的丰富与细微,必先有旅游业者的充分认知,然后才能向游客作更充分的传达。对游客来说,自然景区的观光也是一种学习。学习一些动植物学的、地质学的知识。更不要说当地丰富的人文资源了。游历也是学习,是游学。所谓深度游、专题游,我想就是在这种向学的愿望与兴趣的基础上产生的。自然景区旅游是欣赏自然之美的过程,是一种审美活动,需要景区进行这个方向上的引导。

  前些日子,四姑娘山的朋友来成都看望我,多年不见的黄继舟也得以谋面。还记得当年他曾陪我游初夏的四姑娘山,一起去拍摄那些美丽的高山开花植物。黄继舟长期在四姑娘山景区工作,他是一个有心人,长期深入挖掘景区的自然人文内涵,有很多自己的发现。这次,他带来一本摄影集,都是他在景区多年深耕积累下来的作品,题材也关涉到景区的各个方面。寻觅美,捕捉美,呈现美,可以作为游客于不同季节在景区旅游的一个指引。我也相信,沿着这样的思路做下去,四姑娘山所蕴蓄的美的资源会得到更精准、更系统的呈现,游客依此指引,可以在景区作更深度的探寻与发现。

  大美不言,可涤心养气;大美难言,仰赖审美力的提升,而自然界是最好最直观的自然课堂。如果站在这样的角度上思考景区的功能,四姑娘山自然就有需要不断前往,如今交通情况大幅改善,这个大都会旁的自然胜景,自然前途无量。

  下次,我们可以带着这本书,去看四姑娘山。(作者:阿来 制图:蔡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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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