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赤峰是我二十岁以前的全部世界。
而今,我的生命对折一下,赤峰只是其中的一半了,仿佛一本书的左页和右页。左页应该是青翠的、茫然却又有些莫名的忧郁的。右页呢?近在咫尺,我却不知如何描述它,那上面满写的内容,我看着、看着,竟看出了陌生。
因此,赤峰的二十年,就变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座大厦的基石,大部分人会看到巍峨的大厦雄伟的部分。只有专业的建筑师或者经历过危楼之虞的人,才会注意到那些基石。
很多年的时间,赤峰经验,就像这些基石一样,隐藏在我生命的大厦里。当这些经验浮出来,很明显,这意味着一个不是专业建筑师的人,遇到过类似危楼的经历。
我日益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右页,不管写过多少字、分过多少段、累积了多少华词丽句,归根结底,它的成色都由左页决定。
二
在我生命之书的右页里,记下过这样一些有关左页的内容:
某次,某学术权威说:某处发现了5000年前的早期人类活动遗址。然后,学术成果给了一个结论:此处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今天,我看到,赤峰的街道整齐得如同用格尺打出来的田字格本一样。对照文物,这些街道在形制上,和红山文化遗址中的人类生活轨迹何其相似乃尔!
不要看那些高楼大厦,那仅仅是赤峰的外表。我坚信,真正的赤峰,核心的赤峰,还是5500年前的气质和风格。
三
人们似乎更愿意把“赤峰”与粗犷、豪放等词汇联系起来。
“玉龙”,那是5500年前赤峰的先祖们创造出来的一个不朽的文化符号:既有高超的艺术慧眼,又有精妙“强悍”的制作能力。到今天,能够把这二者结合起来,依然是不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你知道中华文明有5000年的历史。但你知道吗?在“玉龙”出现前,地面遗迹只能证明中华文明前4000年。“玉龙”把1000年的中华文明空白给填上了——“玉龙”二字,只有懂得历史的人,才知道其文化含量。
现在,赤峰人讲的语言,朴质而生动,既有扎实的内容,又有冷静的幽默。大多数赤峰人都有这样的特点:话不多、但出口往往让人惊叹。
也许,这是用5000多年时间炼成的赤峰智慧。
不耍滑,不偷机,不取巧,实在、稳重,大智若愚……赤峰可能出才子,也可能出实干家,还可能出政治家。才子,必得天地灵气;实干家,必能稳扎稳打;政治家,则必是大气开阖、举重若轻。
四
写满一个段落,换行吧,来说说其他。
我出生在赤峰北部翁牛特旗境内一个叫桥头的小镇。过去,这里是赤锡线的重要中转点。从赤峰市区向北,途经一个四道沟梁的地方就进入了翁牛特旗。儿时,“博学”的叔叔们说,四道沟梁是“苏修”进入我国境内的第二道防线(民间传说,第一道防线是多伦)。如果大军守不住,那么,北京就难保。
二十年前的赤峰给我的印象是:广大的天地间,就那么几个熟人!时间久了,看着赤锡线上南下北上的汽车,年轻的左页常常感到一种难以按捺的驿动!青春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正在念的高中地理和历史课本里面展示出来的一个阔大的世界的诱惑。
可是现在,当我的目光从右页转回到左页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其实在怀念左页里深埋着的寂静和单纯。
那时的桥头,还算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为这个小镇带来了不大不小的繁华。它的集市,是南北山沟人们最重要的交易平台。大约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它虽然在不断新建市场、改造供销社百货商店(俗称为“大板楼”),但以中学校旁边的一批小商店的兴起,隐约让人看到了一些这个小镇有可能跟不上时代节奏的先兆:那些体制重重束缚下的“大集体”显得笨重不堪。让人高兴的是,小商店却因为体小制微、灵活机动而受到欢迎。对桥头镇最活跃的人群来说,市场经济的到来,好像并没有需要太多观念的转变,人们迅速地接受了它。
大集体企业的代表“大板楼”开始分组承包。等到二十年后我再回到桥头,看到“大板楼”虽在,但幽长的柜台已经变成了一段一段的格局;集市虽在,但廖落了很多,商品也不似过去那么繁多,仅仅是些农副产品和廉价服装了。当初那些活跃的“个体户”们,也大多难觅踪影——据说,有一部分“死”于快富——赌光家业的有,经营不善的也有,莫明其妙消失的也有;还有一部分转战乌丹或赤峰市区。他们的“事业”重大转型,进入到另一种生存竞争空间里。很多人已经与老桥头失去了联系。按照我对赤峰人的“铁硬”看法,他们大多不会选择过一种堕落、颓废的生活,而是进入了另一个生活圈、社会圈,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是,由于传统的低调,他们不但隐于大市,而且隐于亲戚朋友之中……
不管怎么说,计划经济已经彻底支离破碎……
五
支离破碎的东西还有不少。譬如,我出生的小村子,老院子大半已经荒废。老一辈的人,除了已经没入黄土的外,剩下的,也随自己长大的孩子们进城了。虽然未必功成名就,但经济独立,温饱也不再是问题。对于孩子们的未来,他们不会像一个城里人那样要求他们出人头地。就像今天这样,饭香、衣暖、有房,足矣!
一个小村,荒草凄凄。
我高中时每天放学后都会认真描述一遍的那条土路,也隐在杂草中。路两边的风景,细节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河道改了,小沟小渠被改造成耕地,长了些玉米。
钻进家里的老房子,过去从没有觉得它低矮,现在却要低着头进去,房间里只有一截老炕了——满炕的欢声笑语和唉声叹气犹在耳边。
我走到门前的那条小河边,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白得刺眼,一点水也没有了,干得让人想象不出它还是河了。实际上,这条叫羊肠河的河,曾经出现在沈括的《梦溪笔谈》里,那时它叫“苍耳河”,被描述成一条胡地大河,其势浩浩汤汤。
河流可以干涸,记忆却是清新的。
就在这条河里,儿时的我和小伙伴们光着屁股捉鱼摸虾;大雨之后,冒着被滔滔洪水裹进水里的危险打捞“淤柴”——因为做饭需要一些更好的柴禾。还有,我的一个贪玩的小表弟溺水身亡。
……赤锡线像一个破落户,坑坑洼洼、破破烂烂。在它几公里之外,是一条宽敞的高速公路。(李利君)